光绪十一年,即1885年7月27日清晨,74岁的湘人左宗棠停止了呼吸。他是在福州北门黄华馆钦差行辕任上去世的。
就在太后下达诏谕后的一个夜晚,福州暴雨倾盆,忽听一声霹雷,东南角城墙顿时被撕裂一个几丈宽的大口子,而城下居民安然无恙。老百姓说,左宗棠死了,此乃天意,要毁我长城。
左宗棠死了,左公行辕标着“肃静”、“回避”字样的灯笼,换成了罩以白纱的长明灯,沉重的死亡气息,压得人透不过气来。这盏盏白灯,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,拥有二等恪靖侯、东阁大学士、太子太保、一等轻骑都尉、赏穿黄马褂、两江总督、南洋通商大臣等7个头衔的左宗棠,这个风光了一生的男人,终于退出了历史舞台。
法国人松了一口气。他们正在--,他们的军舰还在东海耀武扬威。左宗棠与他们摆开了决战的架势,发出了“渡海杀贼”的动员令。左宗棠一死,便群龙无首了。他们吃过左宗棠的大亏,知道他是雄师。一头狮子领着一群羊,个个是狮子。而一群狮子被一头羊领着,个个就成了羊。
英国人松了一口气。英国领事在上海租界公园竖有“华人与狗,不得入内”的牌子,左宗棠下令侍卫将其立即捣毁并没收公园,逮捕人犯。端坐在八抬绿呢大轿中的左宗棠,身穿黄马褂,头戴三角化翎,手执鹅扇,面容饱满,威严无比。只要他进入租界,租界当局立马换上中国龙旗,外国兵警执鞭清道。但现在,左宗棠死了。俄国人松了一口气。左宗棠用兵车运着棺木,将肃州行营前移几百公里至哈密,“壮士长歌,不复以出塞为苦,”准备与俄军决一死战,终于把他们从新疆赶走,把他们侵占的伊利收回。左宗棠一死,中国少了一个硬骨头。
李鸿章松了一口气。一个月前,他在天津与法国签订《中法会订越南条约》,这是中国军队在战场上取得重大胜利之后,莫名其妙地签订的一个地地道道的丧权辱国条约,是世界外交史上空前绝后的奇闻。左宗棠领衔反对,指斥李鸿章误尽苍生,将落个千古骂名。全国舆论哗然,群情激愤,弄得李二先生狼狈不堪。李鸿章决定拿左宗棠的下属开刀,杀鸡给猴看,指使亲信潘鼎新、刘铭传等陷害“恪靖定边军”首领王德榜等人,将他们充军流放。左宗棠上书鸣冤,眼看就要翻过案来,但现在左宗棠死了。好了,一了百了,主战派的旗帜倒了……
死,对于死者来说,是结束。但对活着的人,是一种绝望的痛苦。大清的中兴重臣一个接一个地死了,茫茫九州,哪里还听得到复兴的呐喊?大清气数尽矣。
左宗棠是时代造就的英雄。那是一个鱼龙混杂、泥沙俱下的时代,一个人心浮躁、动荡不安的时代,一个注定要出英雄的时代。那时的大清,已没有了指点江山的豪情,没有了秋风扫落叶的霸气,像一个垂暮的老人,靠药物在维持生命。
但这不是在悲观中沉沦,而是要寻找新的报国途径。23岁结婚时,左宗棠就在新房自写一副对联:
读破万卷,神交古人。
气吞山河的宣言,是自勉,也是他一生的写照。
1838年,左宗棠赴南京,谒见赫赫有名的老乡陶澍。陶澍是连任了十多年的两江总督,是当时经世致用之学的代表人物。此前,他们有过一段缘分。
那是一年前的春天,陶澍回老家安化省亲。途径醴陵,下榻的公馆门上的一副对联让他怦然心动:
春殿语从容,廿载家山印心石在。
大江流日夜,八州子弟翘首公归。
这副对联,表达了故乡人对陶澍的敬仰之情,又道出了陶澍一生最为得意的一段经历。走进公馆,迎面是一副山水画,上有两句小诗:一县好山为公立,两度绿水俟君清。
左宗棠来了,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,时任绿江书院院长。陶澍推迟行期,与素昧平生的左宗棠彻夜长谈,共议时政。这是两代人的聚首,这夜晚不熄的烛光,照亮了沉沉史书。历史学家把左陶结缘称做“以诗拜师”:左宗棠提出要做陶澍的学生,陶公爱才,欣然应允。后来,左宗棠虽然于国家民族之贡献在陶公之上,但出自陶公门下,他毕生引以自豪。祖国山河,原本是一代又一代人打理出来的。
左宗棠来到南京,这个落魄的穷举人,做了两江总督府的四品幕僚。陶澍甚至以一代名人之尊,提出与左家结秦晋之好,将年仅5岁的唯一儿子陶桄,许给左宗棠为女婿,表明他对左氏才学与人品的器重。左宗棠正是由此开始接触军国要务,开始了解夷人的船坚炮利与世界大势。
左宗棠初试锋芒,以至十年后的1849年秋天,民族英雄林则徐途径长沙,指名要见当时在老家隐居读书的左宗棠。
去见林则徐是在夜里。37岁的左宗棠行色匆匆,心情激动,一脚踏空,落入湘江水中。林则徐笑曰:“这就是你的见面礼?”
年逾花甲的林则徐是用滴血的心说这段话的,好比临终托孤。临别,林则徐以一联相赠:
苟利国家生死以,岂因祸福避趋之。
左宗棠就是经天纬地之才,从小就效仿民族英雄,曾以“再世诸葛”自喻,他当然知道这两句话的分量,从此毕生当做座右铭。他说:“每遇艰危困难之日,时或一萌退志,实在愧对林公,愧对知己。”
林则徐回福建后,身染重病,知道来日不多,命次子聪彝代写遗书,向咸丰皇帝推荐左宗棠,称其为“绝世奇才”
左宗棠的名字引起了京城的注意。
但左宗棠却怀着补天之志,他要抗争,他要阻止国破家亡的悲剧发生。怀着这种心态,他接受湖南张亮基的邀请,出山辅政,入巡抚衙门主幕戎机。这一年,左宗棠44岁。
咸丰九年腊月,翰林院侍读学士潘祖荫向咸丰帝写了一道奏疏,其中说:“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,即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也。”
潘祖荫是吴县才子,后来官至刑部尚书。此时,左宗棠不过是新任湖南巡抚骆秉章的幕僚。潘将一个无官无职的幕僚说得这么重要,身系国家安危,这两句话,让左宗棠的名字一夜传遍全国,成了大众心目中的英雄。
咸丰帝终于心动。已是暮气沉沉的朝廷,多么希望有一点阳刚之气。
同治六年,新疆匪首阿古柏自封为王,立国号为哲德沙尔汗国,宣布脱离朝廷。俄国乘机占据伊犁,英国也虎视眈眈,意图瓜分西北。160万平方公里的新疆,有从大清版图上消失的危险。
十年后的一日早朝,权倾朝野的重臣李鸿章向慈禧太后奏道:“新疆乃化外之地,茫茫沙漠,赤地千里,土地瘠薄,人烟稀少……依臣看,新疆不复,与整体之元气无伤,收回伊犁,更是不如不收回为好。”
在左宗棠看来,“若此时即拟停兵节饷,自撤藩篱,则我退寸,而寇进尺”,收复新疆,势在必行。胜固当战,败亦当战。倘若一枪不发,将万里腴疆拱手让人,岂不成为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?
左宗棠率领6万湖湘子弟从兰州出发了,这是光绪二年春天。总督府响起了三声炮响,左宗棠的队伍一路两行,浩浩荡荡。这是一条官道,车辚辚,马潇潇,汉唐以来,多少人在这里远赴绝域。开疆辟土,祖宗遗业,岂能在我们这代人手中丢掉?
左宗棠是真正的军事家,当年在长沙,翼王石达开最大的遗憾是放走了偶遇的左宗棠,惊呼放虎归山,他日与太平军对阵的必是此人。后来果不出所料,左宗棠指挥部队与太平军、捻军作战,从两湖到两广,从淮南到淮北,数十万大军对峙,那战斗何等惨烈,马蹄击溅,金属碰撞,热血喷射。多少次化险为夷,左宗棠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投入战斗。他是在绝望中诞生的强者,是善于扼住命运咽喉的伟丈夫。他从幕僚做起,在锋矢间逐步成长为叱咤风云的统帅。
晚清大词人况周颐在《餐樱庑随笔》记录了一份奏疏,足见左宗棠英雄了得:
臣维西北战事,利在戎马,东南战事,利在舟楫。观东南事机之顺,在炮船练成后,可知西北事机之转,亦必待军营马队练成后也。春秋时,晋侯乘郑之小驷以御秦,为秦所败,是南马不能当西马之征。汉李陵提荆湖步率五千,转战北庭,为匈奴所败,是步队不能当马队之征。
援经据史,读书得间。运筹帷幄,决胜千里。
收复新疆的战争没有退路。白雪皑皑的祁连山下,猎猎长风卷起了大纛。这是一场维护民族尊严的战争,征战的将士们情绪高昂。这是为祖国的统一和完整而战,于是冷血沸腾,怯懦者变成了红眼的怒狮。湖湘子弟在血雨腥风中冲锋陷阵,实际上也是在重塑民族的精神。
一年后,新疆全境收复。这是近代史上最扬眉吐气的一件大事,是晚清夕照图中最光彩的一笔,左宗棠籍此进入了中国历史上伟大民族英雄的行列。
综观左宗棠的一生,最辉煌的是收复六分之一的国土。这是他个人的荣耀和骄傲,更是国家之福。浙江巡抚、左宗棠的老友杨昌睿在清廷恢复新疆建省后到西域,所到之处,杨柳成荫,鸟鸣枝头,人来车往,百业兴旺。当即吟出一首《恭诵左公西行甘棠》:
大将筹边尚未还,湖湘子弟满天山。
新栽杨柳三千里,引得春风度玉关。
——与唐代诗人王之涣慷慨悲凉的“春风不度玉门关”正相映照。我上小学时就读过这首诗,小小心田,对英雄无限景仰。后来,我去新疆,只见棵棵柳树绿满天山南北,人们说,这是左公当年所栽,叫“左公柳”,那矗立的柳树有如左公风范长存。
我知道,左宗棠自从请缨出征,白发戍边,就没有打算还乡。他在给家人的信中抒发了这样的抱负:“天下事总要有人干,国家不可无陕甘,陕甘不可无总督,一介书生,数年任兼折,岂可避难就易哉。”他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,纵然是万丈深渊,也百折不回,宁愿马革裹尸。一个人一旦将自己的命运和祖国的命运连在一起,他就荣辱皆忘,名利皆忘,他的人格就伟大了。左宗棠激动人心的业绩,揭示了生命的大义,撑起中华民族的脊梁。
与其说是破碎的山河成就了左宗棠的功名,不如说是左宗棠创造了这一段历史。
收复新疆后,左宗棠曾专门到福建林则徐祠拜谒。他没有忘记林公当年的嘱咐和期待,他甚至以陶澍、林则徐的继承者自居,在陶、林二公祠写对联:
三吴颂遗爱,鲸浪初平,治水行盐,如公皆不朽。
卅载接阴尘,鸿泥偶踏,湘间邗上,今我复重来。
——左宗棠死了,结局有些悲剧色彩:中国人还没有猛醒,国土还将面临瓜分。朝政腐败,国将不国,26年后,清王朝终于覆灭……
英雄已逝,一掊黄土。
左宗棠死了,虽死犹在。